书摘 | 寻欢作乐,以及青春女神

毛姆在《寻欢作乐》一书中塑造了罗西·德里菲尔德这一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而他本人也在自序中将这本书认证成为“我最喜欢的书”,究其原因,只是因为“那个脸上挂着明媚可爱的微笑的女人为我再次生活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

在整本书中,毛姆确实使用了诗一般优美的语言,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虽不完美、却足够坦荡迷人的女性形象,用毛姆自己的话来说,“她如同黎明一样纯洁,她像青春女神,又像一朵白玫瑰。”

在此摘抄文中一些围绕这朵白玫瑰的描写。

此处使用的版本是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叶尊译本。因为是Kindle阅读,所以没有办法具体标注页码位置,请见谅。


少年阿申登初见罗西

现在我知道她的举止中有一种使人感到毫不拘束抛却一切顾虑的坦率,当时我自然并不了解这一点。她说起话来口气总很热切,就像孩子那样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她的眼睛总闪现出迷人的笑意。

如果狡黠不是一种使人不快的品质,那我就得说她的微笑中带有一丝狡黠;可是她的微笑天真无邪得不能称之为狡黠。那是一种调皮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很有趣的事,但他知道你一定会觉得他相当淘气。他也知道你其实不会真生气的。要是你没有很快发现他干的事,他会自己跑来告诉你。不过当时我当然只知道她的笑容叫我感到安闲自在。


青年阿申登再见罗西

我把她的美貌看成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正如北海或特堪伯里大教堂的尖塔上面的落日一样。


画家希利尔为罗西画像

她站起来,走到模特儿站的台上。我盯着她看看,又盯着画像看看。我心头产生了这么一丝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轻轻地往我心上插进了一把尖刀;可是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难受,虽然有点儿疼,却出奇的舒适;接着我突然感到双膝发软。现在我分不清楚我记忆中的罗西到底是她的真人,还是她的画像,因为每当我一想到她的时候,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并不是那个我最初见到的穿着衬衫、戴着草帽的罗西,也不是那时或后来我见到她穿着别的衣衫时的形象,而总是穿着希利尔所画的那件白丝绸的衣衫、头上有一个黑丝绒的蝴蝶结的模样,而且总是希利尔要她摆的那个姿势。

可是她的眼睛像矢车菊一样蓝,它们总和她那鲜红性感的嘴唇一起露出笑意,那是我见过的最欢快、最友好、最甜美的笑容。

“画她可费心思了,”希利尔看了看罗西又看了看他的画,说道。“你看,她的脸和她的头发,她整个人都是金色的,可是她给你的印象却不是金黄色的,而是银白色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罗西浑身都闪着光,但不像太阳而像月亮那样淡淡地闪着光。如果要把她比作太阳的话,那她也是破晓时分茫茫白雾中的太阳。希利尔把她安排在画的中央;她站在那儿,双臂垂在身体的两侧,手心向着你,头略后仰;这种姿势特别突出了她那珠玉一般美丽的颈部和胸部。她像一个在向观众谢幕的女演员那样站着,被出乎意料的掌声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可是她身上洋溢着一种无比纯洁、如同春天所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因此把她比作演员是荒唐的。这个淳朴的人从来不了解化妆油彩或舞台上的脚灯。她像一个易动爱情的少女站在那儿,正天真无邪地要把自己投入情人的怀抱,因为她是在完成造物主的意旨。她这一代人并不害怕身体显露出丰富的线条;她身段苗条,但她的胸部却很丰满,臀部的线条也很分明。后来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看到这幅画像,她说这使她想到一头用于献祭的小母牛。


阿申登和罗西一同逛街

一路上她从不开口说话。可是她的沉默也叫你感到亲切自在。你并不觉得自己给排除在她独自琢磨的想法之外,反而觉得自己也沉浸在一种四处弥漫的祥和的气氛中。


画家希利尔谈论罗西

每当希利尔当着罗西的面谈论她的容貌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微笑一本正经地听他说;她那苍白的脸蛋上泛起一片红晕。大概她开始听希利尔说起她的美貌的时候,以为他只是在和她开玩笑;后来等她发现希利尔并不是开玩笑,而且把她画成泛着银光的金黄色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受到什么特别的影响。她只微微觉得有趣,心里当然高兴,又有点儿吃惊,不过她并没有得意忘形,她觉得希利尔有点儿癫狂,我常感到纳闷,不知他们俩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

奇怪的是,罗西身上的这种金黄的色彩确实给人一种奇异的月光似的感觉。她就像夏天傍晚阳光逐渐从明净的天空消失时那么宁静。

她的这种无限安详的神态一点都不显得呆板迟钝,反而跟八月份的阳光底下肯特海岸外那风平浪静、闪闪发亮的大海一样充满生气。她不禁使我想起有位意大利老作曲家所创作的一首小奏鸣曲,在它那忧伤凄婉的旋律中却含有优雅活泼的情调,而在轻快起伏的欢乐中却又回响着颤抖的叹息。

她有一个在我看来非常罕见的特征:两只眼睛下面的皮肤泛出淡淡的青色,显得像被露水沾湿了一般。


罗西和阿申登亲密接触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们从坎特伯雷戏院走回家,我把她送到家门口准备离开,但是在我伸出手来和她告别的时候,她扑哧一笑,把身子探向前来。 “你这个大傻瓜,”她说。她对着我的嘴亲吻起来,那既不是匆匆的一吻,也不是热烈的一吻。她的嘴唇,她那两片非常丰满红润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停留了好一阵子,使我充分感受到它的形状,它的温暖,它的柔软。后来她从容地把双唇缩回,默不作声地推开大门,一闪身走了进去,把我留在外面。我惊讶得不得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傻呵呵地接受了她的亲吻,仍然呆头呆脑地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我才转过身去走回我的寓所。我的耳朵里似乎还听见罗西的笑声。她的笑声并不含有任何轻蔑的或伤害我的感情的意思,相反显得又坦率又亲切,仿佛她这么笑是因为她喜欢我。

散戏后我们穿过圣詹姆士宫公园回家。那天的夜色特别美,我们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坐下。罗西的脸和她的那头金发在星光底下发出柔和的光泽。她似乎全身都洋溢着(我的表达方式很笨拙,但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描写她给予我的那种强烈感受)亲切友好的感情,这种感情又坦率又温柔。她像一朵夜晚开放的银色花朵,只为月光发出它的芬芳。我悄悄地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她转过脸来望着我。

这一次是我开始吻她。她没有动;她那柔软鲜红的嘴唇平静而热烈地默默接受着我压上去的嘴唇,她似一片湖水接受着皎洁的月光。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儿到底呆了多久。

我吻了吻她,看着她远去。她走得很慢,身子挺得笔直,就像一个喜爱感受脚底下的肥沃土地的乡村妇女那样迈着坚定的步子。我无法再回去睡觉,缓缓地一直走到河堤边。泰晤士河上闪耀着清晨明亮的色彩。一条棕色的驳船顺流而下穿过沃霍尔大桥桥洞。靠近岸边的河面上有条小船,两个男人正在上面奋力划桨。我觉得饿了。

我还记得那些温暖的阳光明媚的早晨,伦敦陈腐的空气变得清新宜人,我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我也记得冬天寒冷阴雨的时节,我们挤在一把雨伞底下在街上急匆匆地走着,虽然彼此都不说话,心里却很欢畅。


阿申登吃醋(啧啧啧)

“哦,亲爱的,你为什么要为别的人而自寻烦恼呢?那对你有什么害处呢?我不是使你过得很愉快吗?你和我在一起难道不高兴吗?” “非常高兴。” “那就好。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和妒忌是很傻的。干吗不为你所能得到的高兴呢?嗨,有机会就该尽情玩乐。不出一百年,我们就全都死了。到那时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我们还是趁着现在尽情玩乐吧。”


翻阅旧照片

可怜的罗西,四十多年前在一个乡村摄影师的手下竟成了这么一副怪样子。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背景是一个豪华的大厅,手里拿着一大束花儿;她的衣衫精细地打了许多褶儿,腰间收得很紧,里面有一个撑架。刘海一直垂到眼睛上。头上在一堆丰茸的头发上面高高地戴着一个香橙花的花环,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纱。只有我知道她当时实际上会有多美。

我在那些照片中看到那个当演员的哈里·雷特福德为罗西拍的几张照片,随后又看到一张莱昂内尔·希利尔为她画的那幅画像的照片,我心头不禁感到一阵痛楚。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在这幅画像上的模样。尽管她穿着老式的衣衫,但看上去还是充满生气,胸中蕴藏的激情使她全身都显得在微微地颤抖。她似乎准备迎接爱情的冲击。


阿申登为罗西辩解

“她一点也不像白皮肤的黑人,”我说。“她如同黎明一样纯洁。她像青春女神 ,又像一朵白玫瑰。”

“你不明白,”我说。“她是一个很淳朴的女人。她的天性是健康和坦率的。她愿意让别人感到快乐。她愿意去爱。” “你把这称作爱吗?” “那么就叫爱的行为好了。她生来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当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觉得和他同枕共衾是很自然的事。她对这种事从不犹豫不决。这并不是道德败坏,也不是生性淫荡;这是她的天性。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好似太阳发出热量、鲜花发出芳香一样的自然。她觉得这是一件快乐的事,而她也愿意把快乐带给别人。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品格,她仍然那么真诚、淳朴、天真。”

“我想我可以给你解释一下。你知道罗西不是那种会在他人心中激起爱情的女人,她引起的只是一种亲情。对她心怀妒忌是很可笑的。她就好像林中空地上的一个池塘,既清澈又深邃,跳到里面去会觉得很畅快,即使一个流浪汉、一个吉卜赛人和一个猎场看守人在你之前曾跳进去浸泡,这一池清水也仍然会同样地清凉,同样地晶莹澄澈。”


罗西回忆女儿去世

“‘小姑娘今晚怎么样了?’她问道。 “‘她死了,’特德说。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女房东把茶点给我们端来。我什么都不想吃,可是特德硬要我吃了点儿火腿。后来我就坐在窗旁。女房东上来收拾杯盘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头,我不想任何人和我说话。特德在看一本书,至少是装着在看,但他并没有翻动页数。我看见他的泪水滴在书上。我一直望着窗外。那是六月底,二十八号,白天已经很长。我们住的房子正靠近街的拐角,我看着街上的人在酒店里出出进进,电车来来往往。我觉得白天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后来突然我发现天黑了。所有的灯都亮了,街上人多得不得了。我觉得累极了,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 “‘

“我不想对他实说。你知道男人们有多滑稽,有些事情他们并不懂。我知道哈里要是知道可怜的孩子已经躺在医院里死了,而我竟然跑出来和他吃宵夜,那他一定会觉得我这么做实在不通情理。他会说他觉得非常难受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可这并不是我需要的;我只想痛快地大笑。”

“你知道有时候在一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她丈夫会变得再也无法忍受;于是跑出去找另一个女人。等妻子后来发现了,滑稽的是她总会发现的,她就会一个劲儿地吵闹不休。她说她正在受苦受难,而她的男人却去干那种事,唉,这实在太过分了。我总劝这样的女人不要犯傻。这种事并不表示她的丈夫不爱她,也不意味着她的丈夫就不是苦恼得要命,这种事一点说明不了什么,这只是神经太紧张了。要是他不感到那么苦恼,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去干这种事。我对这种心情很了解,因为当时我就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这本书叫“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 cakes and ale)一语,出自莎士比亚所作《第十二夜》第二幕第三场托比的一句台词:“你以为自己道德高尚,人家就不能寻欢作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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